我没有娘，父王为我在宫中找了一个新的娘。
直到国都一朝被破，领军的女人砍了我的父王，杀了我的养母。
我才知道我有母亲的。
只是从这一天起，我又变成没有家的孩子。
我娘不是我亲娘。
整个皇宫之中都瞒着我，他们觉得我不知道。
宫中的嬷嬷看我可怜才告诉我，我娘是北齐圣女，被我爹看上，强行留了下来。
最终生下我后郁郁而终。
所以在我看来，我爹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连带着他为我寻的一个新娘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。
新娘亲是宫中最年长的远娘娘，她膝下无子。
而我又最得父王喜欢，她领了这份差事说不准能重新获宠。
可我并不喜欢她，甚至是讨厌她。
在我看来，父王是因为喜欢我娘，才连带着喜欢我。
而远娘娘只不过是将我当做一个接近父王的工具罢了。
他们没有一个人是真的喜欢我的。
我不喜欢远娘娘，我故意打碎了她最喜欢的琉璃盏。
她打了我的手掌，我本是无所谓的。
可直到父王那一抹明黄出现在远娘娘宫中，我号啕大哭。
恨不能叫父王立刻知道我受了委屈。
我哭着让父王看了我的手掌，通红一片：「父王，她打我！她打我！景和疼！」
周遭霎那间静了下来，远娘娘脸色不好看，但她并不曾解释过什么，只痴痴地站着。
「景和，远娘娘为何打你？」
父王擦干净我脸上的眼泪，轻声问道。
「因为景和不小心打碎了……娘亲的琉璃盏。」
我的声音沉闷，低头不看父王。
这与我的预想一点也不同。
我作为父王最疼爱的公主，如此受辱，父王应该立刻将这个女人打入冷宫。
最好永远不让她出来。
「圣上……公主是故意的，公主明知那是娘娘最喜欢的琉璃盏，却还是故意将那琉璃盏砸了个稀碎。」
远娘娘身旁的大宫女说道。
「多嘴的丫头！」远娘娘厉声呵斥道。
父王目光深沉地落到我的身上。
他头一次罚我跪在祠堂前，将那祖训抄了十遍。
我的手抄的生疼，发誓回去定然要整死那多嘴的丫头。
外头下了雨，我被困在祠堂里头，一阵冷风吹过，我瑟瑟发抖。
父王为了罚我，一个供人使唤的人都没给我留。
这时，远娘娘推门进来了。
我以为她是来落井下石的，可谁知她拿出一把伞，放到我的手中：「外头雨大，景和一会儿抄完了，就早些回去吧。」
我一把推开了她，轻声问道：「你会有这般好心？你不害我就不错了！」
远娘娘的手搭在我的手上，笑道：「公主以为，本宫今日罚你是在害你？」
「我又不是你的亲生孩子，你怎会真心待我好，无非就是做戏给父王看吧！」
我有些恼了，不愿意她留在这里，仿佛做亏心事的人是我一般。
「可本宫也没有亲生骨肉，不管是或否，本宫可能这辈子膝下只有你一个孩子，当娘亲的，又怎么可能会害自己的孩子呢？」
我心中悄悄诅咒了她许多次，直到她说当娘亲的没有人会害自己的孩子。
嬷嬷说除了自己的亲娘没有人会待你好。
可她说但凡是做娘亲的没有人会害自己的孩子。
而在那一刻，我不知道谁是对的。
没人告诉我善恶是非。
她们只说你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公主，就算是你的养母，也不敢拿你怎么样。
2
我平日里最讨厌二皇兄。
二皇兄说向东我定然向西，他说打狗我定然骂鸡。
我是最受父王喜欢的公主，而二皇兄的母亲是父王最喜欢的妃子。
所以，面对他，我是丝毫不畏惧。
我与他偶尔还会打架，但这一次他大骂我是个没娘的东西。
这宫中人尽皆知这事，可没有人敢把这件事放在明面上说。
一是怕我，二是怕父王。
我一拳打在他的脸上，他一脚将我踹下了湖。
我在湖中扑腾了许久却不见有人拉我一把，二皇兄慌了神。
他母妃李贵人来找他时却只见在湖中扑腾的我。
「救我……救我，快救救我……」
我已然没了力气，腿脚也愈来愈无力。
「本宫为何要救你，你同你那个讨人厌的圣女娘亲一样去死吧，也省得与我儿作对，叫本宫忧心！」
我不曾想过，她就这般走了。
我虽然在宫中横行霸道多日，可也不敢草菅人命。
我的腿脚已然失了力，头也愈发地沉了起来。
她们每一个人都不盼着我好，她们都怨恨我，她们都不救我……
我当真是恨死她们了。
再次醒来之时，远娘娘在我身旁握着我的手。
大夏天屋内的火炉却烧得旺盛，可我还是觉得冷，发起了高烧。
浑身没有一处是不疼的。
「景和……疼不疼，你怎会落入水中，我儿可伤到哪里了？」
我踉跄着起身，抽回我的手，猛然很想哭。
只因为二皇兄说的是对的，我没有娘亲。
「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了！我死了，你不知有多高兴呢……你们都不盼着我好！都想着我和那个女人一样死了就高兴了！」我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，砸在她的衣裳之上。
远娘娘将我抱在怀中，擦去我脸上的泪：「景和告诉娘亲，怎么了？娘亲给景和出气，好不好？」
我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，又像是突然找到了依靠，轻声道：「二哥推我入湖，李贵人说希望我和那个女人一样死了才好，她们都希望我死。」
远娘娘一下一下地摸着我的脑门，似安慰一般，握紧了我的手：「景和不要怕，娘亲在……」
我瞧着她的眼睛，问道：「那你会给我出气吗？别的娘亲都会给自己的孩子出气的……我可以相信你吗？」
「会，娘亲给景和出气。」
我沉沉睡去，听闻那一日远娘娘去了李贵人的宫殿。
将人拖了出去杖责二十，打得她两月未曾下来床。
待我醒来之时，唤来了身旁的嬷嬷：「远娘娘呢？」
嬷嬷面露难色，轻声安慰道：「远娘娘惹怒了圣上……眼下正被圣上禁了足。」
我下床乖乖穿好鞋袜：「是因为我吗？」
嬷嬷只道：「同公主没有关系，公主只要好好念书听夫子讲课就好……」
远娘娘是怎样的一个人，我会不知道？
她宁愿将苦一个人都吃到肚子里也不会透露半分。
多内敛一个人，父王罚她，定然是因为李贵人。
而她打李贵人，是为了给我出气。
我崔景和，也不是那么不讲义气的人。
3
我跪在父王寝殿门前，跪了六个时辰。
他才缓缓出来见我。
「父王，为何要关远娘娘？」
他眯着眼睛，轻笑一声：「因为她藐视君威，私惩嫔妾，简直无法无天！」
他的目光轻轻落到我的身上。
「远娘娘打了李贵人，难道李贵人就不该打吗！二哥将我推入湖中，他说我是个没娘的东西，李贵人也说我就该和那个女人一样死了，敢问父王，他们说的对吗！同为天家子女，只有二哥是您的孩子吗？景和的命就不是命了！」
我的手微微颤抖，将脑袋狠狠砸在地砖之上。
「父王不是最疼景和了吗？」
「请父王解了远娘娘的禁足，请父王为景和做主！请父王严惩李贵人！」
父王动容了，他扶我起身，声音苍老了一些：「你同你娘啊，都一个样，跋扈！」
这里的娘定然不是远娘娘，是那个我不曾见过的女人。
可那个女人与我何干。
李贵人挨了打，本就在床上躺了两月，原以为圣上会怜惜她，可不曾想过等来我这遵瘟神。
我拿了父王的口谕，将那圣旨砸到她的身上：「还请李贵人，移居别处吧！」
她睁大了眼睛，慌忙去扯那圣旨，不可置信地喊道：「你撒谎！圣上不会弃我于不顾的！」
十二岁的人刚把狐假虎威学了个透彻，我只扯出一个笑来：「李娘娘，请吧……」
父王最会折磨人，他让李贵人这两月好好养伤。
给旁人一种他不追究李贵人的罪过的意味，可伤一好就忙不迭地将人送到冷宫之中。
她只是一个宠妃，父王日后还会有许多宠妃。
可我身上确确实实流着他的血，是他的血脉。
孰轻孰重，一眼便知。
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回了远娘娘的宫中，尝一尝她的牛乳糕，当真是新鲜的很。
「景和，日后这样的事，你不要插手。」
远娘娘给我剥着板栗，一个个放到我面前的小盘之上。
「可父王不分青红皂白就禁你的足，你替我出气，我自然也不会叫旁人欺负你。」
她只歪着头笑了一下，一双手摸过我的发，她说：「这是大人的事，和小孩子没有关系，父母爱其子，则为之计深远，景和不需要讲义气。」
我不太懂她说的什么，只听到那一句父母爱其子，则为之计深远。
我盯着她的眼睛，面不改色地将面前的板栗通通收入腹中。
这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一点，她说她喜欢我。
喜欢我，就不会害我。
她或许是真的将我当做她的孩子了，出身皇家来不及学仁慈就已然学会了残忍。
在人人舞刀的年纪，她只说当个孩子就好。
天冷了，远娘娘派人给我送来一件袄子。
她做的很厚，仿佛是生怕我冻着似的。
「公主切不可信，宫中这些女人惯是拿这一套来哄骗孩子，哄骗圣上罢了！咱们宫中，要什么没有啊！」身旁的嬷嬷不知为何，总是讨厌她讨厌得紧。
我的手轻轻抚上那袄子，面料是她前些天让我自己挑的。
她说幼时她是母亲做主，但她更愿意我自己喜欢。
「嬷嬷，这衣裳是远娘娘亲手缝制的，既然咱们宫中不缺，那就有劳嬷嬷为宫女们每人缝一件了。」
她面色难堪，轻声道：「公主，奴婢年纪大了……」
我转身道：「嬷嬷还年轻着嘞，不然也不至于这样的闲，来讲旁人的小话。」
4
远娘娘怀孕了。
宫中闲言碎语不断，说日后孩子一出生。
远娘娘有了自己的亲孩儿，就不会将我放在心上了。
哪里还会待我这般好。
可往往是说者无心，听者有心。
父王说今年要为我开公主府，日后我就不能时常见到远娘娘了。
我喝了酒躺在她的怀中，摸着腹中的孩子，有些泪眼婆娑地看着她。
今晚的月亮真大啊。
「你想好要给孩子起什么小名了吗？」
她揉一揉我的脑袋，轻声道：「待你父王为他赐个字，他的小名，景和来取。」
我取，我为他取个小名。
「我没取过名字……你不怕我为他取一个崔小猫，崔小狗这样的诨名？」
我扯着她的衣裳笑了一下，她瞧着我，只说：「景和唤他小猫那就是小猫……景和唤他小狗他就叫小狗。」
我只笑一笑，眼泪却掉了一地。
我摸一摸她的肚子，想着我为何不是从她肚子里头出来的呢？
这样我就能将她待我的好都能觉得是理所应当。
我可以对她说不想让她生这个孩子，她只能爱我一个人就好了。
我靠在她的身上，似乎是喝了酒，竟将真心话说了出来。
我说：「你为何就不能真的是我娘亲呢？」
远娘娘拿着木梳子替我冠发：「你是本宫带大的，就是本宫的景和，本宫倒希望这是个弟弟，日后也好护着景和，让景和不受欺负。」
我将宣纸铺开，起笔落墨只留下岁岁二字。
就叫崔岁岁吧。
年年有今日，岁岁有今朝。
离宫前两月，皇后唤我去了一趟。
她高坐于台上，目光悠悠落到我的身上，轻声笑道：「远妃的孩子生出来，你可知对谁最为不利。」
我慌忙拉着皇后娘娘的手，似乎是被吓到了：「请母后指点……」
「傻孩子，你想想你的母妃多年无子，她才将你放到心上，为你绸缪，可一旦这个孩子生出来，就是你遭殃了，难道你愿意就这样随意嫁个闲散人家，远离皇室吗？」
我的面色不好看，跪在她身前：「求母后帮我！」
她掏出那药包放到我的手中，轻声一笑：「放到你母妃的茶中，她失了孩子，就算知道是你做的，她也不会向圣上柄明，毕竟你是她一手带大的，从此她只有你，你也只有她。」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