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白石塔林场场部住了两天,回到了公社。张主任房间的门大开着,他同仲志明坐在火盆边聊天。我一边用钥匙开着门,一边掉转头说:“歌唱家仲志明,我回来了,不唱歌迎接吗?”
“迎接。”他站起身来,把张主任房里的热水瓶提进了我的房间,并唱道:“老朋友回来,老朋友回来,老朋友回来了,回来了,回来了,你很辛苦吗,我把热水瓶放在你房间。”
“怎么把张主任的热水瓶拿来。”
“不要紧的,张主任对你比对我还要好。”
他说完,把热水全倒进脸盆里,再把空热水瓶和我房里的热水瓶拿走了,去了食堂。
晚上,我生起了火盆。仲志明走了进来,门大开着。我从绿色的书包里抓出一大把香榧放在桌上说:“吃吧,山民们给的。”
我提着绿色的书包进了张主任的房间,把一包茶叶放进张主任手中说:“白石塔林场的茶叶,云雾茶。”
“哇!那真是好茶叶呀。谢谢呵,刘羽。”张主任高兴地说。
仲志明忙跑过来,夺走了我绿色的书包,说道:“真是没良心,那么好的茶叶也不知道多拿一包回来。”
他把已经翻过的、还装有香榧的书包扔在我床上,好像真的生气了。我笑眯眯地看着他生气的脸,坐在他对面还得意地摇摆着头并哼着不着边际的歌曲。他伸手抓了抓后脑勺,立起身,走到床边,把枕头一掀,大喊:“哇!茶叶呀,你跟我躲迷藏,被活捉了吧。”
“诡异的仲志明,高兴啦。”
“当然高兴。”他侧过头去,望了望张主任的房门口,飞快地在我手上吻了一下,坐回到火盆边,把茶叶放在了桌上。我低声骂他:“坏仲志明,死仲志明,下次再这样,我就打扁你。”
他根本不在乎我骂他,还要大声地说:“重游白石塔林区,有什么感受,说给仲大哥听听,我也好与你分享快乐,分担忧伤。”
“感受可多呢。”
我把去白石塔场部直升下降翻爬大山顶,走了一天的冤枉路的经历讲给他听,把郑老师的故事讲给他听,再把林场场部的人员介绍给他听。他一直笑着听,连听郑老师哀婉的爱情纪实片也是笑着听。
我说那个大炮书记呀,说话说到激动的时候,一只脚踩上了凳子,一只手叉着腰,另一只手指向了天空,活像一门大炮。那个沉默的张书记呀为什么一天都难得说上一句话。大炮书记说,原因很简单,张书记在抗美援朝当侦察排长时,一直没有立过功。方场长却说,不是的,是看见全排的战士牺牲了,留下了他一个。大炮书记恼火了,一只手指向了天空,脚踩上了凳子。方场长忙改口说是战场的炮火打得太猛,美国佬的飞机又乱扔了许多炸弹,吓得再也不敢作声了。大炮书记还是恼火了,伸手再次指向天空。白发苍苍的方场长只得按照大炮书记的话说,没有立过功。话音落,大炮书记踩在凳子上的脚放了下来,手不叉腰了,另一只手也不指向天空,而是学着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红卫兵摆手的样子说:“如果,张书记在朝鲜战场上立了功,戴了大红花,那他还会在我手下当个副书记吗,不会的,不会的,起码也是个县长。没有文化不要紧,那就当个副县长。方德康,方场长,清楚了没有,是不是这样啊。”方场长一个劲地说“是是”。要是不说是的话,大炮书记又要摆出大炮的姿态。
仲志明笑出了声,对门的张主任一边笑一边咳着,来到了我的房间。再不能让张主任连连咳嗽。我只能从简地讲。
我说,其实大炮书记和方场长很会讲山里的故事,只是他们两个人喜欢抢着讲。
什么黄家队的老队长,没看过电影啦,煮了几大锅的饭菜给电影上的人吃;又是什么山中一老汉,把一条大蟒蛇当作是一棵砍倒的大树,坐在树上抽烟,抽一下烟,敲一下大树,大蟒蛇恼火啦,一个翻身把老汉摔下了山崖;还有一户山里的人家,喜欢养猴子,猴子学人样,帮那个人家的婴儿洗澡,把婴儿放在澡盆里翻来覆去地洗,结果婴儿死了,猴子也被山里人打死啦。谁知,这么简单地介绍,张主任和仲志明还是一个劲地笑。
我只能挑不笑的事讲给他俩听。我说大炮书记是个热心肠的人,要帮我介绍对象,对象就是林场场部出纳小吴。我说我现在有两个大哥那样的朋友很关爱我,不需要对象,一样可以过一生。小吴说那不行,关爱你的朋友不能成为你的对象,不能成为你的丈夫。他说他以后也要像大哥那样关爱我,对别人可以发火,对我绝不发火。他说他没什么文化,但特别喜欢有林业知识的文化人。我说你只能做大叔,绝不能做大哥。
果然,张主任和仲志明都不笑了,挺认真地说:“你答应跟出纳小吴谈恋爱了吗?你是应该考虑找对象的事啦。”
“那么好心肠的大炮书记帮我牵线,我当然点头啦。谈恋爱嘛,又不是结婚。” 我说那个民兵连长怎么跟孔书记那样,喜欢背枪。大炮书记和方场长抢着说:
“那个傻大兵,他不但喜欢背枪,还喜欢开枪,场部门口的那棵苦株树,不知被枪毙过多少回了。”
“你不是也喜欢枪毙那棵苦株树吗,张初云从西边队看了老婆一回场部,对着苦株树只开一枪。可你听到了枪声,跑出去夺过张初云手中的枪,呯!呯!呯!对着苦株树开了三枪”。
“三枪怎么啦,你不敢开枪,难道不准我大炮开枪吗。”
“那棵苦株树啊,太惨啦,太坚强啦,身中了那么许多的子弹,就是不倒,不死。换作是人,早成了血糊酱。”这么短的对话,张主任和仲志明听了,又笑开了。
我说林场会计大刘呀,整天是笑脸,但那是苦笑呀。大炮书记和方场长又抢着说话了。
“大刘是本地知青,住在瑶里刘家脿上,他原先是下放在天宝公社。”
“他懂事得早,知道一下放就找个女人结了婚。”
“那个女人啦,没文化,农民家的孩子。”
“没文化好呀,会生娃娃,你看背上驮一个,手中牵一个,还有一个六七岁的男孩。”
“那个男孩,天天爬上林场场部里玩,知道大刘在这里上班。他手里拖一根两尺长的锁链,不知从那里拖来的。”
“还不是大刘想锁他,但又舍不得锁。”
“那个男孩长得像大刘,挺漂亮的。”
“可惜呀,一生下来就是个傻小子,不会说话,也从来没笑脸,也没看他哭过,一天到晚拖锁链。”
“大刘带着一家人在天宝种田,日子过得很苦,是公社应主任把他们调来林场。”
“应主任原先也是知青,后提拔为公社副主任。他爱上了大刘的妹妹。大刘的妹妹也是知青,在公社放电影。”
“你这个老东西,胡说八道。应主任跟冬华结了婚。”
“冬华原先也是知青,后提拔为公社妇女主任。”
“我们瑶里公社对知青还是重视的,知青那么多,能用几个就用几个吧。”
“林场的老知青不多,像秦宝林啦,跟对面山里的姑娘结了婚。杨菲、南菲呀又跟山里的小伙结了婚。”
“三矿区里河的那边山上一个知青点,没有一个结婚的,你就不讲啦。”
“那都是一大群的新知青,七零年以后分批分批来的,又不是六八年下放的。”
“西边造林队、屋基场造林队有两个女老师,就是新知青。”
“那两个嘻嘻哈哈的女知青,她们相隔五里地,总是邀伴来林场,找老知青大刘玩,拍手呀,跳呀,说些开心的话呀。结果大刘的老婆气得喝毒老鼠的农药,好在抢救得快,没死。”
“知青吗,年轻,有文化,山里寂寞,见到老知青就像见到了哥哥那样,谈得来话。人家都叫我大炮,大炮也懂人心啦。”
“你懂人心,那我问你,出纳小吴,那么好的成分,你为什么不选拔他上大学、进工厂。他还是同你共一个祖宗的,瑶里大姓,吴家的子孙,你们又都是住在瑶里老屋上。他原先下放在长明大队,你那时是长明大队的书记。”
“你方德康知道个屁呀,长明大队的知青个个拿眼睛盯着我。我只能把吴家的子孙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的吴根成送去读江西大学。他当过长明大队民兵连长,后又把吴家的子孙出纳小吴送去昌河工业厂。昌河检查身体特别严,说小吴肺上有一小黑点,打了下来。”
“那是医生的眼睛上了火,把眼屎当黑点。”
我站起身来,打了个哈欠,问张主任和仲志明:“我刚才讲到了娜里,是不是讲小学四年进了江西大学,我好像是一边打瞌睡,一边在说些什么。”
“已经半夜过后了,你是讲到了小学四年进入江西大学,你想打瞌睡就睡吧。”
“我们也各自回房间睡去吧。”
夜,静极了,群山、森林,全睡下了。